丁骋骋

当地理大发现后第一次全球化来临之际，东西方两类货币体系发生交汇，为什么是西方的金银币代替了东方的铜钱，而不是相反?这种结果是白银作为贵金属更适合作为跨国的贸易型货币——导致的结果。但实际上，白银在中国作为流通货币已有了长期铺垫的过程。

古代东西方货币体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。在东方，它是一个中国为主导的以铜为主要币材的贱金属货币体系，除中国以外，还包括远东的广大地区。西方货币体系则是古希腊罗马为主线的贵金属货币体系，其范围不仅囊括欧洲，也辐射北非、西亚一带。希克斯在《经济史理论》中说：“中国(历史上)的货币制度是唯一有别于希腊祖先的这一惯例的重大例外。中国的货币制度是在同样漫长的时期中发展起来的(真不可思议)，但其特征明显不同，完全独树一帜。”日本经济史学者黑田明伸说：“在中国，一说起货币就意味着铜钱。从地中海至西欧的世界，一说起货币便是金银币。”在中国，以铜钱为主的货币体系一直维持到明代之前，地理大发现以后，西方殖民者在美洲发现大量金银，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与中国对等展开大规模商品交换的银子。从此，美洲白银开始大规模流入中国，将东方原先的铜钱本位融入贵金属本位的货币体系。

要知道，中国在先秦就以青铜为币材，自秦代形成中央集权统一国家后，两千多年时间里一直使用圆形方孔的铜钱作为本位货币，这种货币体系即使历经多次王朝更替也没有发生变革，却在历史拐角发生了革命性变化。而且，在此后的四百多年里，直至1935年国民政府实行“法币改革”，白银一直代替铜钱成为主要流通货币。这就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：当第一次全球化来临之时，在当时的国际货币体系中，为什么是西方的金银代替了中国的铜钱，而不是相反?

我们知道，国际货币体系是指支配各国货币关系的规则，以及国际间进行各种交易、支付所依据的一系列安排和惯例。学界通常将19世纪末期到一战前的“国际金本位制”视作历史上第一个国际货币体系，这是以黄金为本位货币，并以英国为主导的货币制度安排。二战后美国崛起，国际货币体系进入了以美国主导的布雷顿森林体系时代，这就是本质上以美元为中心的金汇兑本位制。1973年以后，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，而美国的霸权地位决定了美元依旧是当前最主要的世界货币。国际金融的历史告诉人们：世界货币基本上是由一个经济上占主导地位的国家确定的。如果按这个理论来考察地理大发现时的历史，那就有个悖论：明朝的综合国力在当时独步天下，为什么在东西方货币体系发生交汇时，反而是金银代替了中国的铜钱?

首先要澄清的一点是，明朝在美洲白银流入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白银流通基础。也就是说，西方将美洲所得白银改造了东方的货币体系，并不是一场凭空发生的货币革命。在中国，白银在早期“不为币”，到后来慢慢作为一种“宝货”再成为国家法律认可的货币，最终成为本位货币。这个过程，在美洲白银流入之前已在悄悄地改变着中国古代的货币体系。著名货币史学家和钱币学家彭信威认为，我国古代货币发展基本上没有受外国文化影响，不像西方各国的货币会相互采用别国制度。这个观点针对铜钱而言，无可置疑，如果是白银就值得商榷——白银在中国之所以成为主要流通货币，恰恰就是受外国影响促成的，只不过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了，几乎不容易被察觉。

白银直到秦始皇在统一六国时仍然只作为器饰宝藏，不作货币。西汉初期也是如此，但当时中国人已知道周边中亚诸国普遍使用白银，史书中就有关于安息国(波斯)，条支、罽宾，以及大秦(罗马)使用白银的记载。张骞通西域后，丝绸之路开通，汉朝与西方国家的贸易往来逐渐频繁。当时西域使用白银，河西诸郡自然而然也开始使用银钱。东西方海上贸易开辟后，交趾、广州一带也使用金银，这也是海外贸易带来的直接后果。自唐代起，白银作为货币的功能进一步凸显，这是因为唐朝与西域的联系比前代更为紧密，岭南一带，钱与金银丹砂象牙同用作货币。白银的货币性在宋代进一步增强，除了赏赐、贿赂等用途以外，白银也用于政府开支、百姓的捐税，还用于支付赔偿、贷款及兑换纸币。与北宋并立的金朝，于1197年铸造“承安宝货”，成为中国钱币史上最早的白银铸币。元朝发行纸币，作为兑换准备的主要是银。虽然朝廷禁止百姓使用金银，但民间仍然大量使用白银。明朝在货币制度上继承前朝，一开始也推行宝钞制度，但是白银交易在民间却无法禁止，并逐渐成为一种普遍趋势。1436年，明英宗下令将江南租赋改征白银、布帛，运北京发放官俸，实际上是朝廷将白银作为货币合法化了。

正因为白银作为货币有个长期铺垫的过程，所以美洲金银在明朝流入之时，白银成为一种主要货币才水到渠成。这种结果，首先是因为白银作为贵金属，在世界范围内具普遍接受性;其次，白银价值相对更高，非铜钱可比拟;第三，白银储量相对丰富，不像黄金那么稀少，而且具有供给弹性。综合各方面条件看，白银适合作为跨国的贸易货币。当然，白银在明代以后成为主要货币，也是当时西方国家代表新兴经济体崛起的结果。虽然明朝综合国力强大，但海上贸易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西方国家手里了。